第二章 石動中州派神影流劍道一門弟子的稽古心得

第二章 石動中州派神影流劍道一門弟子的稽古心得

肆、漫談亂劍—黃隆民

2020-09-23

                          漫談亂劍」

                           石動中州派神影流劍道門人 黃隆民  編述

 

    2016年初夏,早就想寫這麼一篇練劍心得。標題原來下的是「論亂劍」,無如提筆虛懸近十日,卻還是下不了筆,忙裡偷不了閒自然也是藉口,但後來驚覺,起不了頭主要的原因,可能是這題目訂得有點過於嚴肅了吧!「論述」?典型的學者迂腐風格,動不動就要嚴謹論證,反而搞得自己緊張兮兮,最後寫出來的又不是個樣子,於是,改個門面,輕鬆一點,就只是漫談閒聊吧,也請結緣的看倌品茗笑覽。

    說是漫談「亂劍」,但這個「劍」指的卻又是甚麼?哪一種劍?哪一國的劍?甚至到底是刀還是劍?為給讀者一個背景脈絡的交代,有必要先行敘明我說的「練劍」練的是甚麼內容,以免張冠李戴,有所誤會。

    所謂練劍,簡單講,我練的是日本劍道。但是這裡所謂的「劍」不是中國人一般認知的雙刃直劍,具體說,我練的是應該說是「刀」,一種「基本上雙手執持,也可單手拿握,單刃而有微型弧度的柳葉形長尖刀」,也就是俗稱武士刀的日本刀。這種武士刀的形制有長有短,有古昔那種直型的,也有近現代那個有點彎曲弧度的。其主要的操作方式是雙手執持,基本招式是以砍劈為主,當然也可以刺擊。這種刀的原型,是漢唐時期在戰陣上常用的單刃直劍(那時真的稱為「劍」),步行騎馬皆可用,雙手單手皆可使。這種「直劍」於唐朝大量傳入日韓後,被日本人依實際需要,漸漸改良成略有彎曲弧度的形制,為的是有利於砍劈後能順暢帶出標的物。習武者有練過器械(兵器)的大概都知道,刀劍之屬,單刃為刀,多有弧度;雙刃為劍,大都筆直。若以此來區分,日本武士刀明明就類屬單刃的刀,怎麼就稱其為「劍」,並稱其術為「劍道」,而學習者也常習慣講「練劍」呢?這就牽涉到對這種武術的名稱,日本人選用了「劍道」一詞來用,所以我們練這門兵器的就習慣說「練劍」、「打劍」。

    我們若考證日本人用「劍道」一詞的來源,其實它和武士刀的源頭一樣,也都是來自中國。東漢史家班固所著的《漢書》在其「藝文志」裏頭,原來有著「劍道三十八篇」的記載,不過可惜只剩下目錄,裡面的內容都早就毀於兵燹,全數遺佚了。所謂「道」,就是宇宙萬象的原理原則,是天地人生命營運遵行的依據,日本人學甚麼技藝,都喜歡以「道」稱之:劍術(日本古流的武術門派還是使用這個詞)就稱「劍道」,武術稱「武道」,書法稱「書道」,插花術稱「花道」,棋藝稱「棋道」…,等等,不一而足,現代人都知道他們有這個習慣與文化。大致如前所述,當然其中其實也還有許多特殊用詞,不見得都是統一的。比方說,使用「劍道」一詞的大概多指「運動型的竹刀劍道」,而練習在生活起居場合應變自衛的拔刀術則自稱「居合道」,古流武者玩真刀砍劈練習的叫「斬道」,日人稱棍棒技藝為「杖道」;不過,古流門派以木刀或真刀練習套路的還是自稱「劍術」,同時也稱其長槍技藝為槍術,稱拳腳武術為「體術」…。又若單以體術(拳腳)而言,大家大概也聽過日本有空手道、柔道、合氣道之類的武藝,其中柔道和合氣道又是從「柔術」分出來的。現在的柔術還是一種自成體系的古流綜合性拳腳武術(含「踢、打、摔、撲、推、撞、拿」諸種技法)。「踢、打、摔、撲、推、撞、拿」其中的「拿」指的是「擒拿」,控制大關節的叫大擒拿手,控制小關節的叫小擒拿手。日本人把中國傳去的擒拿手法稱作「關節技」,跟這個傳統名詞用法類似的,現代武術運動裡頭就有一種武術叫「格鬥技」(現已風行全世界)。所以亞洲武術界在漢文字文化傳統下的用法,大範圍的命名時,使用的不是「術」就是「道」或是「技」,細節一點的就直接在「拳、腳、腿、刀、槍、劍、棍」等武器前頭給上一些名詞或形容詞,約莫如此。

    我無意在此多談各種亞洲各國武術的名目,這東西講不完。小結論是,我練的是雙手拿持的日本彎刀武技,平日練習所使用的刀型材質,包括在不同場合,會使用竹刀、木刀、未開鋒的鋼鐵刀以及有開鋒的真刀,做不同型態的刀技、刀術、刀法的練習。使用竹刀的場合是穿戴了護具(防具)和對手練習對打;使用木刀的場合是練腰腳(沉重的粗大「素振」木刀(或稱木劍))或配合對手比劃「劍道形」(表演形式的劍術對打套路);使用未開鋒的鋼鐵刀(居合刀)練「居合道」(昔時日本武士在生活起居場合拔刀制敵的拔刀術);使用有開鋒的真刀則是對著竹子或其他器物進行砍劈練習(謂之「斬道」)。所以,一般如果沒有特別指稱的話,我們這類人就會特別稱呼所謂「練劍」為「打劍」—「甚麼時候來打劍啊?」、「我要去三峽中州道場打劍」…,說的就是戴護具拿竹刀和劍友就指定的擊打部位互劈互砍,進行運動式的竹刀劍道運動練習(稽古)或比賽(試合)。一般說的劍道或練劍,就是在講這個。

    頭身披戴護具,手持竹刀和劍友做自由對打(互格)練習(日本用語叫「稽古」—溫故、練習之意),我師父陳中州先生則叫它做「打不死的劍道」。三、四百年前,日本的劍道館讓學徒以木刀互砍來進行練習,相當然耳,經常難免受傷,傷勢輕重不一。後來,16世紀有一位新陰流創始祖上泉伊勢守信綱研創了「袋竹刀」,以軟皮包裹竹片當木刀接受挑戰,以免傷及對手;18世紀時開始有人(直心影流的長沼左衛門和一刀流的中西忠藏)把戰場上的甲冑拿來改良穿上,並以「割竹刀」替代木刀來對練,慢慢的演進成今日這個器具規格。現今竹刀(又稱竹劍)的製作當然是很精緻了(目前全世界練劍道人士所使用的竹刀絕大部分都是台灣廠商在中國大陸製造的)。竹刀的結構基本上是以四片竹片組合,兩端套束以皮革,中間以「劍弦」來綁繫拉緊。竹刀本身因此是中空的,打到護具而受到應力時,竹刀會有彎曲的現象;竹刀既非如木刀的實心,受力時又會彎曲,力道被化去許多,而且又有防具護身,因此打下去雖然還是有大小不一的疼痛感(看對練雙方的功力而有差異),但卻可以說,怎麼打都打不死人。實際上,經過相關運動科學的研究顯示,竹刀劍道運動是極少數受傷率最低的運動之一。就由於不是以木刀甚或真劍來對練,而可以活著繼續練習與修正,竹刀劍道運動讓練習者可以練上一輩子,從單手可以提起八公斤重量(練習劍道最基本的體能規準)的少年開始,一直練到呼吸停止為止。因而在技術上的精進,比起古人可能早早就被敵人砍掉,就比較可以更有自我精進的時間和餘裕。所以理論上講,現代人在武術技巧上可能比往昔以冷兵器對戰時代的武術人還要熟練些也不一定。不過若是比起專注力和勤奮練習的程度,現代人多有旁騖分心,練武境界的精純度卻又可能難以望古人項背吧!

    提到竹刀劍道運動的對打練習,我自1974年大學一年級接觸劍道以後,就有一個憧憬--想要把日本人發明的這一套器械對練的方法給應用到中國武術上頭來。可惜至少有兩個因素終究轉不過來:一來,我國武術界的門戶之見太重,不像日本人雖然也有流派之分,但人家到底終能理出一個個甚麼連盟的,或者至少好歹讓這個使用護具的對打方式能夠在全球廣為流傳,嘉惠有興趣習武的人。但這樣講,並非暗示著日本人沒有門戶之見。不過,台灣劍道界的劍道技術水準雖然不及日本韓國,門戶之見的傳統卻也確實承襲了我國武術界的神髓,談到內鬥在行這方面的話,就睥睨日本韓國了。二來,讓「國術界」以穿戴護具來對練刀槍劍棍等器械的遠景之所以到底還是遠景,大概也和我國國術界(大陸與台灣皆然)這幾十年偏向「套路」的練習與注重比賽成績的風氣息息相關吧。練套路,自己爽,彼此比賽誰演練得好看,既不傷和氣,又可得獎揚名立萬以及獲得官方經費獎勵補助,乃至和資本主義市場相互結合經營以獲利,何樂而不為呢?本文雖是漫談,居然扯到這段文字,也算是稍嫌離題了。

    做了一番初步的介紹與說明後,現在總算可以開始切題漫談了。漫談的主要議題是「亂劍」,過程裡頭當然不免還會兼談若干各種武術或劍道的其他議題或概念,但都會只是用來襯托說明「亂劍」的對治或「治與亂」的對比問題。然而在說明何謂「亂劍」之前,也許可以仿效英倫概念分析哲學的方法,不直接界定某個可能有爭議名詞的外延與內涵,而先從和焦點議題名詞有關的相鄰週邊類似名詞概念的分析開始。也就是說,先不急著談甚麼叫做「亂劍」,也不先界定甚麼不是亂劍,我們可以先從其他類似的概念切入。比方說,亂劍的對比也許可以「治劍」或是「理劍」抑或就是「正劍」,因此也許我們可以先從「正劍」與「邪劍」的對比先談起。

    日本劍道界特別喜歡講究「正劍」,其中意涵包括了1.身體姿勢端正的劍,2.心思態度端正的劍,尤其是3.合乎劍術技理的劍。這端正與否,當然一定有其所謂標準的;同樣的,怎樣才叫做有合乎武技之理,也會有人訂下一些標準。現在的問題是,到底是否端正或是否正確或是否合乎甚麼標準或尺度,有沒有那個絕對正確或永世不易的標準呢?依我淺見,既然這些標準或尺度都是人訂定出來的,人本身也有諸多能力上的限制在,所以可以說這些標準或尺度沒有一項是絕對正確的,也不會有一項是永世不易的。即便訂定標準尺規的是頂尖的達人,隨著情境脈絡條件的變異,標準尺規能否繼續適用,這是個疑問;而使用標準尺規來據以判斷自己或別人的人,其視野是否夠廣博,眼光是否夠精準,有無足夠的洞見深度等,來使用往聖先賢訂下的指標,其效度也不無疑慮。

    端正的姿勢、端正的態度、端正的架式、端正的言行、端正的劍理,一般人講起來或聽起來,即便不一定能確實奉行實踐,聽聞起來便覺言之有理而信服接受,大多數人會如此,並自以為自己信受的標準就是亙古不易的真理,從而再用這些標準四處去品評論斷他人之劍是「正劍」,還是「邪劍」。台灣劍道界曾經有人批評我師父陳中州先生,說「他這劍(刀)拿持的樣子歪歪的,不正,打下去一定刀刃不正,會變「平打」(指非以刀刃切向標的而以刀身之側擊打目標之意),這算是「邪劍」(邪刀)哪!」一刀擊向標的物,刀刃未能垂直切入,甚至變成以刀側「平平打下去」,有可能連一塊豆腐都切不斷吧!?那些人是看我師父拿竹刀的架式斜斜歪歪的,就估計隨後切下的一刀一定變成「平打」。比較起來,那些人自己拿竹刀的架式一定是自覺有依照日本人的教導,正正地持劍(刀刃朝下),正正地打下,那樣方方正正地擺出的架式以及擊出的一刀,才是正劍。現今全地球裡頭,竹刀劍道運動執其牛耳的是日本人,這個基本上是事實;但日本竹刀劍道運動界所主張的”劍理劍技”是不是就是最正確的,這一點光是日本自己的古流劍術界也不見得都認同吧。樣子看起來斜斜歪歪的,說它是「斜劍」,這也還好,是斜斜的沒錯(事實上那樣的架式有個專有術語稱作「平青眼」);若就說它「不是正劍」,這就有點語病,需要斟酌;若說它根本因此就是「邪劍」,那就離譜了。

    我劍道師父陳中州九段,是早期移民台灣的大陸陳姓家族後裔。他是日本人統治台灣時期出生求學長大的基督徒,在淡水中學讀書時和中華民國前總統李登輝先生是同班同學,畢業後到日本東京習醫,戰後回台在三峽行醫(他自稱是「莊腳(鄉下之意)醫生」)。他從在淡水中學讀書起,做為學校田徑隊標槍選手,在劍道課堂(學校另外正規的體育課程還排有柔道課—每位學生必修)上練習時,從來就都是以擲標槍的節拍、韻律與方法來和同班同學對打的。班上內部的個人過關賽,他的紀錄是連贏25個人,但每次比賽到最後他總是刻意輸給他們班那位是正式劍道隊員的主將(姑隱其名),一方面是練標槍的不想漏正式練劍道同學的氣,一方面是閃避劍道隊指導教練對他的賞識與徵召。「中州!你不要再練標槍了!你來劍道隊,畢業我給你三段!」但劍道隊指導老師再怎麼威脅利誘,我師父跟我說「我頭殼又沒有破一個洞!這一加入劍道隊,我寒暑假就沒了!我家鄉還有美嬌娘(後來是我師娘)等著我回去約會呢!」他在淡水中學讀五年,校內比賽時看他這個標槍選手砍劍道隊選手的樣子,劍道老師雖然惜才,但始終徵召不到他,也是無可奈何。他常對我師父說「中州,你哪裡是在打劍,你根本就像是在打架!」我師父跟我說「武術一事,本質就是互相擊打劈砍,哪得斯文?輸了就甭提其他了!總要知「奇正相應,虛實相生」的道理。」我師父一生練劍近80年,他研究劍術的精進有兩個原則,一是要能合乎科學的原理,二是講究經濟有效。簡單講,如何以最經濟的生理與心理成本,取得最大的動力,獲得最快的速度,產生最大的力量,並獲致最高的振動頻率(單位時間能有更多次的出手(出刀)次數),有能力在對手最後僵住的瞬間,劈出雙方最後一刀,而勝出(打贏)存活。而且,只要還有呼吸,就要有能力持刀劍戰勝任何對手。要能達到這樣的境界,當然一定要就人的生理面、心理面、精神面進行種種科學研究,研究的心得也總要透過實戰的檢證來持續修正。我師父的劍術(刀術)因此總都沒有「空有理論而實踐不來」的成分。

圖1  1989年中州師生日攝於陳府早期西廂客廳(1980年代每週日稽古後師徒開講品茗飲酒的場所)

圖2  中州道場稽古後徒弟們聆聽中州師開講的幸福時光

 

圖3  門人朱志清稽古後聆聽師祖開示

 

    面對他人說他的劍打下去時會「平打」的批評,我師父只對徒弟解釋其中道理,但不會對外人辯解。不過他會用兩種實踐來替代嘴砲(也就是不用嘴巴說劍論劍,不管是在華山或哪一座山頭)。第一種方式就是大家以真刀來劈某種標的物看看。平日在道場,他會命我等徒弟徒孫將報紙(後來用人家送他的月曆紙)捲成長條狀,插在「斬道」練習時使用的鐵製架子上,讓我們拿真刀劈報紙。這個訓練比起日本斬道砍劈的物件是竹子或浸濕的草席捲(裡頭也有竹子),老實說,難度要高上許多,尤其是早期都是用報紙來捲成的紙條,特別難砍得斷。一般報紙用的道林紙容易吸水氣,放了一段時間的報紙拿來捲成長條後,常常是軟趴趴的一條了。那一刀劈下去,刀刃和紙條接觸的角度要剛好,刀刃劈過紙條時的速度也必須夠快,否則即便是很銳利的刀也不易砍斷報紙條。我師父教我們持真刀的架式,基本上看起來就是有氣無力歪歪斜斜的架式模樣,可劈到標的物的瞬間卻是正確的角度和最快的加速度,所以再濕軟的報紙也照樣應聲而斷,厲害的高手還可以就同一支報紙條再一次將那殘存的一截給劈斷。後來,報紙條換成較高級的銅版紙月曆紙(印刷廠印壞的瑕疵品),那紙條捲起來硬梆梆的,劈得斷報紙的門人再來劈這銅版紙捲成的紙條,厲害的就跟在切豆腐差不多,一根紙條可以連續劈斷十來次而不用更換另一隻紙條。就用這個方式,有任何慕我師父之名而來本門道場切磋的劍友來訪時,我師父就會命我等門徒捲紙條讓訪客來練習斬道。他會命我等徒子徒孫先劈給客人看,然後鼓勵客人也試著劈劈看。結果都是一樣,持劍架式端正的客人絕大部分一開始都劈不斷紙條,甚至一刀劈下瞬間會連同下面的鐵架子也給扯倒了,因為他們「平打」(以刀側面打到紙條)了。客人看我們持刀的方式是那種好像拿著鋤頭掃帚的自然架式(也就是沒有甚麼架式嘛),可是輕鬆劈下去卻是斷得乾淨俐落,甚至一根紙條可以用來連斷十來次時,都會露出驚訝的神色,瞠目張口結舌。尤其隨後他們拿著同一把真刀瞄著紙條半天後砍出一劍而把整個鐵架掃倒時,一臉苦澀不解的模樣,也真讓人印象深刻。當然最後老師傅還是要出面親自演示一下的。老先生持刀輕鬆寫意不著形式,簡單劈出一刀,快得令人目不及映,清脆一聲斷紙,聲音比我等門徒切斷紙條時還要小而短脆;若是檢視紙條的切斷面,您就會清楚看出老先生切的口就是非常平整滑順的,不像我等門徒切的口那樣,都是鋸齒狀的紙屑一堆。透過這樣的方式,老先生讓那些客人自己親身體驗見證,所謂正斜、正歪或正邪,不能只看表面;劈切下去的效果是「平打」或「直切」也不是只看持劍的外型就能論斷判定的。批評我師父拿刀歪歪的打下去就會變成”平打”的人,他們拿刀的樣子當然是很端正的了,可是一旦用真刀劈斬來檢驗時,刀刃切不到標的物而變成以刀側「平打」橫掃標的物及其支架的,反而是這些人了。

圖4 中州範士九段以收藏之「虎徹」名刀示範紙捲試斬(請注意老師持刀的手勢)

圖5   中州師為來訪賓客演示紙捲劈斬

 

    我師父第二種以實踐檢證來替代嘴砲的作法,當然就是穿戴起護具和來訪劍友以竹劍互格對打的傳統方式了。光說不練無益,實戰打下去就知道。我師父身高不到160公分,70歲以後越來越清瘦,這樣的身形,誰都看得出他沒甚麼外部肌肉上的力氣,比起十幾歲的青少年到四五十歲的中壯年劍友那些人高馬大的,卻要怎麼對陣呢?我國武術諺語有這麼一句話說「劍怕老郎」,那可不是嗎?身體老化後皮肉日漸萎縮,沒了紅色橫紋肌伸縮的爆發力量了,可還有老韌白色筋骨的力量呢!若不夠用,還有地球的力量可借用(好似太極拳向地球借力的纏絲勁功法);再不夠用,就發掘人死瞬間無意識的反射性抽搐現象,將其轉化為意識上可以運用的「抽筋」法;氣息若不足,可以運用「逆式呼吸法」以及「共鳴式腹部呼吸法」來補足…等等諸多透過科學研究的理論與實踐兼具的功法,不一而足(這些功法都可以公開分享,我徒林偉成多年親炙中州師,將老先生的種種創見紀錄得很詳盡,可絕大部分的劍友一定看不懂。我由這一點瞭解到武俠小說掰的武林中人都在爭奪甚麼武功祕笈,根本都是虛假的。但這不是本文要聊的重點)。做為一位實事求是的醫者,老先生將醫理、生理的科學研究態度及其成果轉換到劍理、刀理,並最終落實於武術的實際運用上。

    竹刀劍道反正也打不死人,道場上的比劃,所謂的輸贏,有時候就讓刀客劍手們各自心頭怎麼評斷怎麼去認定,也就算了,都笑笑就好。雖然是上場互相較量,不論是從竹刀劍道運動的角度,或傳統未著護具以木刀對練的場面來看,既然不是生死的拚搏,誰輸誰贏的計較真的不是最重要的。上場比試,不是一刀下去分生死的,就應該算是切磋的,討教的。當然,基本心態上是要能贏,也就是要把竹刀木刀當作真刀看待。如果是真刀,可能一刀就致命了,因此必須要以這樣的心情來練習,真正有狀況時,才能隨時進入狀況。這種在道場上即便拿著竹刀也好像真刀,即便不是比賽也好像在比賽的態度與心情,大概就叫「平常心」吧。平時如戰時,戰時即可如平時,此之謂也。所以本門的教導裡頭,針對以竹刀披掛上場和劍友切磋討教的臨場心態,認為所應採取的基本原則就是:不管跟哪一個層級的對手練習,第一支的勝負一定要先拿下,務必要把第一支的勝負當作真劍對決來看待。接下來的練習過程,如果是比自己低段的對手,就三分之一練習主動攻擊(有效擊打對手),三分之一練習互擊(不讓對手得手),三分之一讓給對手得手(讓比自己低段的對手有成功擊打的經驗);如果是跟自己相當的對手,那就前兩種各二分之一,也就是原則上不讓對手得手。

    日本劍道的傳統裏頭,練習時如果被對手有效擊打了,就要當下向對手頷首致意,感謝指點,並立即自我反省何以有此破綻而被對手得手。挨打了,即當下向對手行禮致意的用意,是感謝對手在自己露出破綻時,願意出手擊打,以提點自己這個部位在這個狀況下有隙可乘,所以挨打。這個破綻或疏失如果不能儘快改正,下次這個缺點再被人擊打時所承受的器械可能就不是竹刀或木刀而是真刀了。如此這般的心態來從事竹刀劍道的討教與切磋,真正才是所謂練劍的本意所在。由於被竹刀擊打了也不會死傷,所以除了要多多練習,以改善自己的缺失以外,和對手互格(對打)練習時的心情,基本上就應該是「心存感恩」的。揖讓而升,互相行禮時,自忖「請務必多多提點小弟的盲點與缺失。」如果對手願意提點,就是自己的福氣與收穫,以這樣感恩的心情來練習武術的人,應該不會斤斤計較表面的輸贏吧。即便你今天贏對手的機率是九比一,甚至於滿場下來對手只得手一支,我們就應該心心念念自己為何挨了打那一支,趕緊檢討以資改進,怎麼還有心思空閒去算計「我今天打到了誰幾支」或是去計較誰輸誰贏呢?

    日常生活裡頭人們心中難免有所計較得失,然而一講到「勝負」與「輸贏」的道理,這得失的計較基本上已經掉進了「兩極二分」的傳統陷阱裡頭去了。可是,這地球人世間種種實相的展現,說到底,難道不是「兩極二分」了以後,才能逐冪疊級再度一次次分化,才能形成這器世間多彩多姿的繽紛嗎?古書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也說「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一生二的「兩極」、「兩儀」,說的就是陰陽的二分,沒有了陰陽的啟動旋轉與分化運行,0的無極和1的太極(2的零次方),就只能停留於「有物渾成」的狀況而已。總一定要0與1的「道」啟動了本體的意識而想要動起來,讓那個玄之又玄的「光」,區分了陰與陽、天與地(2的一次方),隨後一路加冪分化(2的N次方,而N等於自然數),也才有這宇宙繽紛多彩的風華面貌。然而這繽紛多彩的風貌要能螺旋開展再螺旋收回順暢,而來成就「道」之為道的醒與悟過程的完成,要講究的關鍵就是「兩極二分的陰陽要能平衡運轉」。宇宙運轉的原理精華就在於此,萬物生命過程的運作原理也在於斯。所以,「兩極二分」是必然的過程,現在要講究的是,這陰陽的二分有沒有符合「太極圖」那「陰陽和諧交感平衡」的合一原理,而沒有陷入「非此即彼」而「偏執一端」的僵化偏峰境況。若是往偏執一端來執著了,這旋轉的陀螺肯定很快失衡失能而塌陷,這引擎的槓桿軸承肯定立即抖震而停擺,這人與人、人與物、人與自然之間的各種倫理關係必定因執著一端而崩裂。只有我能贏或只有我要勝,別人豈不就沒了餘地,因為輸的負的就會是他們了;反之,贏的勝的就只能是別人而不是自己的時候,卻又如何呢?不論如何,偏執一端,就會陷入失衡的窘境,而掉入冤冤相報無時了的泥淖和因果業報的無限循環裏頭,永遠無法脫出火宅。

    輸贏勝負的觀念因此不能讓它限於一偏之執的窠臼與陷阱,因為這要帶來的陰陽失衡而最終導致沒有任何人能從中獲益。「輸中有贏,負中有勝;贏中有輸,勝中有負。」這樣的觀念才能契合「陰中有陽,陽中有陰。」的宇宙運行原理。人世間的事,老子因此提醒我們「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古人也據以創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個寓言以警世。所以,輸贏與勝負都是相對的概念組,沒有人能永遠是贏者是勝方,反之亦然。同理,正與邪,光明與黑暗,治與亂,善與惡,好與壞,妍與醜,真與假,愛與恨…等諸多對比的概念,其彼此的關係其實也都像陰與陽的關係一樣,是一體的兩面,彼此互相影響,此消彼長,此長彼消,但終究必須維持「共舞」的平衡,才能持續生成變化下去。輸贏勝負間彼此的關係如此,那麼正與邪、治與亂之間的關係也是一樣。說自己的劍法劍技劍術是正劍而批評別人的劍法劍技劍術是邪劍的,和老說自己贏別人勝了別人的人,其一偏執著的陷溺,無有差別。

    日本明治年間的劍術名人山岡鐵舟(山岡鐵太郎)在論述「劍法邪正之辨」時提到,他心目中怎樣才能叫做正劍—正統之劍。他說:

    關於何謂劍道取勝的正統之道,我認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方法,唯有抓住敵方露出的破綻給予一擊,因勢利導取得勝利,方為劍道之真髓。那麼,怎麼樣才算是抓住了敵方的破綻呢?兩人交劍之時,必定會燃起打敗對手的鬥志。此時,應將自己的身體完全交付給敵手,然後靜觀其變,等待敵方進攻時露出破綻的瞬間,然後抓住這個破綻擊敗對方,這才是真正的勝利。……綜觀其他各大流派的習武之人,他們的做法卻是大相逕庭。只要面對敵手,第一個浮現的念頭便是求勝,這不過是憑藉血氣之勇,即使有可能會繼續取勝,這樣的劍法也不過是旁門左道。…年輕時尚可憑藉血氣之勇使自己劍技精進,而一旦人至中年,身染疾病,又或是氣力衰竭,身體無法隨心所欲地活動,便無法完成修行,最後只能放棄劍道,這樣的人不在少數。換句話說,這麼做最終只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就是一開始沒有認識到這是旁門左道。故,學習劍道之人應該深刻認識到這一點之後再進行修行鍛煉。

(擷取自http://www.chinakendo.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7)

 

    山岡鐵舟認為所謂正劍,就是能練到「將自己的身體完全交付給敵手,然後靜觀其變,等待敵方進攻時露出破綻的瞬間,然後抓住這個破綻擊敗對方」這樣境界的劍,才是正劍;反之,所謂「邪劍」,則是”僅憑藉血氣之勇而一心求勝但卻無法精進修行到老就必須放棄的旁門左道”。若以山岡鐵舟的見地來看正劍與邪劍的區辨,僅憑血氣之勇蠻幹而一心只想贏,一旦氣血不再就無法繼續修行的,就是旁門左道的邪劍;而正劍則是講究契合敵我攻守之間的節奏、時機、態勢而能藝術地確實掌握美妙之致勝一擊的劍法。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正劍與邪劍不但不是單憑外形就可輕易論斷,也不是僅恃血氣之勇而暴虎馮河只求勝利結果的。

    20世紀的日本有一位很有名的劍士--範士九段中倉清(1910-2000),說起來雖然武功很強,可是在許多日本傳統劍道人的眼中,也許也會被歸為邪劍也不一定。中倉清擁有一些人家給他的封號,比方說由於正式的比賽有69連勝的紀錄而被稱為「昭和之武藏」、「戰無敵手」;在全日本東西軍對抗賽曾創下過關賽連勝9人的紀錄而被稱為「東西對抗之鬼」、「鬼之中倉」等等。從中倉先生被稱為「劍鬼」,在我看來,其實是褒中帶貶的。中倉先生練過合氣道,是日本合氣道開山祖植芝盛平的乾兒子,有一段時間中倉是以植芝之姓氏行世的,它有一定合氣道或柔術的功底應是無庸置疑的。中倉清先生的劍術風格,當然有合氣道講究外圓合氣的味道,若依我粗淺觀察,可能還有新陰流古流劍術的成分在。他的劍風可以用積極進取、大開大闔、左右開弓、既粗曠又有細膩來粗略形容。這樣的劍風與劍技比起所謂傳統的劍道技法當然是要高出一些的。許多人比賽打不過中倉,他日常練習的影片我看過,許多八段範士大致上也打不過九段範士時的先生。打不過的就會用所謂端正的姿勢來應對甚或揶揄,一方面凸顯自己的劍是「正劍」,一方面豈步剛好凸顯中倉的劍…?靈活是靈活啦,厲害也是厲害啦,可是就差上那麼一點點…,因此感覺中倉像邪鬼一般令對手難以捉摸。如果真的尊敬他,何不稱他為「神之中倉」呢?呵呵呵,找個理由暗貶他,劍鬼,劍不正。

    另一位可能也會被某些日本劍道界人士看作是邪劍的是劍道八段宮崎正裕(1963~)。宮崎先生在許多公式劍道比賽的戰績彪炳,人稱「平成の剣豪」、「剣道界の鉄人」、「努力天才剣士」等。可以說,如果中倉是「昭和之武藏」,宮崎就算得上是「平成之武藏」、「鬼之宮崎」吧。觀察宮崎正裕先生劍術功法的特色,基本上在出劍的節奏上,表現出來的是我所謂四分之三拍的打法。這種出劍法和一般日本青壯年劍術高段的打法相去其實不遠,但宮崎的打法更強調左拳誇張地上頂超過右前臂上緣,而讓劍尖不揚起而直接潛下標靶,所以會比一般人的類似打法快上一些。日本劍道界給宮崎的出手法取了個名稱叫做「一拍子」的打法。其法,左腳尖從地面用一蹬出的瞬間,劍尖就同時擊中標的。日本一般的青壯高手在左足尖蹬出的瞬間,講簡單一句話,他們的劍尖還是浮在半空中的,至於還要過多久的時間那劍尖才會擊到標的雖有個別差異,但總之宮崎來出腳出劍的話,別人的劍尖還在中途,他是早就到達目標了。

    關於擊打的節拍,如果跨一步出擊,最傳統對初學者的所謂「氣劍體一致」的教導是要求右腳踏地的瞬間,「物打」(規定竹刀有效打擊的部位—從劍尖到中結皮這一段—從劍尖算回來整個劍刃的前三分之一,一般認為揮一刀下去,那一段力量最強)才擊中標的,這樣的拍子我稱它為「四分之四拍」。這樣區分的理由是:1.「四分之四拍」是傳統劍道教導初學者打出一支的基本要求。2.如此,左腳蹬直了而右腳還懸在半空中時,竹劍的「物打」就擊中標靶的節拍,就統稱它為「四分之三拍」。而宮崎的節拍是「四分之三拍」裏頭的極致。3.那麼,有沒有第三類的四分之五拍?當然有!我師父給這種拍子的名稱又叫做「反拍」。「四分之四拍」其實就是一拍的意思,那一般叫做「正拍」。比「正拍」還快上一些的就是統稱它為四分之三拍,而比「正拍」故意慢上一些的就統稱它為「四分之五拍」或「反拍」。日本人把宮崎型的「四分之三拍」稱作「一拍子」,若比照我的用語,就會同「四分之四拍」其實把分母分子約分起來就是「一拍」的意思會有所混淆,而且也就無法有效另行和「四分之三拍」以及「四分之五拍」有所區辨。

    現代的竹刀劍道運動在講究「端正的劍」上頭自然有一些判準,其中有些具體,有些較為抽象,而和節拍有關聯的判準之一就是前文提及「氣劍體一致」。「氣劍體一致」當然也是判斷打擊是否有效的原則之一。怎樣叫做「氣劍體一致」呢?對初學者的指導就是:一步跨出,腰腳送體,右足踏地左足收回的瞬間,送氣發聲,同時「物打」以足夠的力量擊中標的。這樣的界定,大概就是「正拍」或「四分之四拍。」熟練的劍士後來就慢慢會發展出基本的「四分之三拍」,也就是一步跨出,但在右足尚未踏地之前,「物打」即已打中目標,然後右足才觸地而隨即順勢把身體帶出去,並做出表示「殘心」(尚有心力及餘裕可以再打下一擊但懸而不擊之謂)的動作。這樣的「四分之三拍」在日本的劍道公式賽裏頭到處可見,可是很奇怪的是,台灣劍道界好像跟不太上。不論如何,劍道強國反正已經是早就承認「四分之三拍」在有效打擊上的有效性了。但是…,宮崎正裕這麼快速的極致「四分之三拍」也未免太…出類拔萃了點吧!?所以宮崎當初一剛開始以這樣的極致打法打爛許多日本高手時,一時之間許多自認正統「正拍正劍」的劍道界人士都感到難以調適,紛紛多所批評責難,認為不足取範。當然也有人認為既然審判也都判他打擊有效了,他的方法與姿勢應該得到認可。日本全國關心這事的一半認同,一半有意見。可是後來隨著宮崎一直贏、一直贏又一直贏,對他有意見的人最後也只能在心中犯著嘀咕而已了。至於會不會把他抬舉到視他有如中倉清的「劍鬼」等級,我看也不太容易,所以頂多稱他為「劍道強豪」。不過,若要讓那些吃味的人舉例說明何以區辨「劍之正邪」,「邪劍」舉完中倉為例後,估計宮崎就會是下一個例子吧。如此說來,劍道強國日本內部的門派之見似乎也就浮現了。

    「四分之三拍」和「四分之四拍(正拍)」的內涵,上文已有說明,那麼「四分之五拍」或「反拍」又究竟何義?使用了「四分之五拍」或「反拍」會不會就達不到「氣劍體一致」的判準,而無法獲得有效打擊的認同?後面這個提問其實更是關鍵。沒概念的人或是練不到這個境界的人,首先不知道甚麼叫做「反拍」,當然也就看不懂「反拍」,因而常常將「反拍」的打擊誤認為「手擊」(只以手用力來擊打)呢?嚴格講來,以我的體會與認知,「反拍」的節拍比起「四分之三拍」與「四分之四拍」的節拍其實是更高段的境界。現在就從運動力學舉若干實例來說明,看看其他的運動都是怎麼使力的。基本上我們以右勢者(右手拐的人)的立場來說明。講簡單,您就看玩網球、桌球、棒球、三鐵的都是怎麼出手的,就能體會何謂「反拍」或「四分之五拍」了。

    茲以棒球的右勢投手(RHP)為例,手中的球是怎麼投出去的?首先,投手以右腳為軸心腳,抬起自由腳左腳,讓自由腳向本壘板的方向跨出,自由腳的腳掌觸地後,投手扭腰轉身帶動肩部、上臂與前臂,最後甩腕扣指,將球送出去。只用上半身的力量乃至只用手臂的力量來投球的,速度一定投不出來,那是由於沒有讓「氣球體一致」的緣故。而所有能量的累積一定要依照順序,從軸心腳的腳底開始把身體往本壘方向「推」出去開始逐步蘊積能量,最後才把球甩出去。如果按照「四分之四拍」的標準,自由腳的腳掌觸地之後,就是球兒已經出手的瞬間了。棒球投手可以這樣子把自由腳的腳掌觸地後「投手扭腰轉身帶動肩部、上臂與前臂,最後甩腕扣指」的動作不做完全就讓手中的球離手嗎?

    棒球投手的投球要有效能,基本上其節拍一定是「四分之五拍」或「反拍的」。依照這個道理,網球和桌球的揮拍道理同此,三鐵的推鉛球、丟鐵餅以及擲標槍亦然,自由腳觸地之後的一系列累積能量的動作一定要依照合理的順序做完整才行。這就是「四分之五拍」,和「標準的」竹刀劍道所指導的「四分之四正拍」至少在時間點上慢上一點。其實各位去看日本老一輩劍道高手所演示的「日本劍道形」,也可以觀察到舉劍劈下一支面或一支小手時,他們使用的步伐其實是接近「步足」的足法。最簡單的描述如下:前腳向前滑出時,同時雙手舉劍過頂;前腳(若把它當作「自由腳」停止滑動而將腳底力量往地面踩下時,頭頂的劍才正待往前揮動而已,接下來手中的刀劈下來的動作是和後腳往前向前腳腳跟靠上來的動作同步進行的,而後腳靠上前腳腳跟的瞬間也就是劍的「物打」擊中標靶的瞬間。以這種腰腳身形與手法來劈出一支劍的節拍其實就是「反拍」的一種。其他還有叫做「開足」(向左側或右側旋轉若干角度而斜劈的腳法)運用起來的原則也是足腳先行,然後旋腰,最後才帶出臂手與劍,十足也是「四分之五反拍」的原理與節拍。只是一般練劍的人為了比賽,只被教以像青蛙那樣跳躍撲擊的打法,久而久之也就忽視了古流(含中華武術)拳腳與器械的用力原理了。

    我師父年少在日本統治時代就讀淡水中學時,是擲標槍的「陸上競技」校隊選手。他之所以劍技高超到讓劍道部的指導老師要他轉去當劍道校隊,道理就在他是用擲標槍的用力方式與節拍韻律去打劍的。他完全掌握了「四分之三拍」與「四分之五拍」的節拍,知道怎樣用這樣的節拍去抓那些只知「四分之四正拍」同學打劍的節奏,因而很輕易地就能抓到間隙趁虛而入,或是破壞他們的節奏而讓對手來不及恢復平衡,繼而好整以暇得手有效的一支。原理是這樣子,但只有像我師父那種接近天才的人,才能有那個敏銳度去掌握到這種節拍的差異,並予以具體實踐。我個人雖有點小聰明,也很努力揣摩學習,但我幾乎在跟了老人家近三十年後,才慢慢體會這個道理並且能實踐躬行,乃至漸入佳境。老人家自己先天就知道怎麼做,但其實他不太會教。那些對他來說很簡單的事,他大概很難理解為什麼這些徒子徒孫就是學不會,因此他會唸我徒地林偉成君怎老教不會,而叫他「青二才」。但其實我常笑他真的是一位「笨老師」,老人家每次都默認。天才選手經常都是笨老師。做任何事他們總很能很快抓到訣竅(老人家一生擲標槍、玩空氣槍射擊、飼養粉鳥、養國蘭、騎機車以及練劍道,莫不皆然),但常常不易讓自己的徒弟或學生理解或實踐。「就這樣打啊!就這樣閃啊!」「來,抱著我摸著我這邊和那邊,感覺一下我的身體怎麼動…」但我們多半只能愣愣地望著他傻笑。「搞甚麼啊…你們這些小子…怎麼連這個也搞不…」這一定是他內心經常感到困擾的事。話說回頭,這「反拍」的道理與妙用,說實在的真的不是一般的習武者可以輕易領略的。我觀察許多其他各類武術達者的實際演示或是他們著書為文的立論,都能印證唯有能掌握這三種節拍而能充分交叉運用的武者,才算是稍有領略武學三昧初階的入門者。因此,怎樣才叫「正劍」呢?符合只知「四分之四拍」的多數「正常人」武術境界與見地之標準的,就是主流,就是「正劍」。而不符合「正劍」標準的,也許就會被歸為「邪劍」了。自古以來大家都有印象的事就是「邪不勝正」。您看看常態分配所代表的機率分布(參見圖6),就知道「正常人」的意思了。

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thumb/8/8c/Standard_deviation_diagram.svg/525px-Standard_deviation_diagram.svg.png

圖6 常態分配曲線

 

    上圖中,深藍區域是距離平均值小於一個標準差之內的數值範圍,在常態分布中,此範圍所佔比率為全部數值之68%;兩個標準差之內(深藍,藍)的比率合起來為95%;三個標準差之內(深藍,藍,淺藍)的比率合起來為99.7%。而天才的位置在最右邊的01%那裡。

    上文講到三種節拍的分類與運用,那麼,我國眾所皆知的太極拳講究的是哪一種節拍呢?我對太極拳的認識有限,若從其「圓」(360度)的拳理來看,也許是無限拍吧。

    正劍與邪劍的區辨大致就不再談了。那麼,談到「亂劍」呢?和亂劍相對的詞彙是否有那麼一個「治劍」或「理劍」的用法呢?好像沒有。如果從「撥亂反正」一語來反向推敲,有類似相近的用法的大概是「正劍」吧!不過,「正劍」已經被拿去跟「邪劍」對比成組了;「亂劍」一詞粗估其內涵,雖然和「邪劍」略有重疊之處,仔細斟酌推敲,終究還是有許多不同。除了「正劍」之外,勉強造詞的話,和「亂劍」比較相對應的詞彙也許可以用「拙劍」、「樸劍」或「理劍」吧!?

    「亂」這個漢字,一向不易講得清楚。怎樣的標準值以下叫做「亂」呢?講的是自己亂還是別人亂呢?這「亂」字在訓詁學上,若是用在「反訓」,意思還是「治」的解釋呢!尤其奇怪的是,把這亂字左右給拆開看,右半邊是部首,屬「乙(右半邊那個直右彎鉤)」部,是「治理」的意思;左半邊是個「亂字去掉右邊那個乙部」(一般字典沒單獨這個字,發音好像也唸「亂」),也是「治理」的意思。所以「亂」這個字亂給人家感到有點混亂的,兩個「治理」併起來兜在一起居然成了「不治」或「無序」。這當初怎麼造的這個字,我不是很瞭,但也無能力再考證下去了。

    先來看看網路《漢典》是怎麼解釋「亂」字的:

1.無條理秩序的。如:「亂兵」、「混亂」、「快刀斬亂麻」。

2.煩雜、不安寧。如:「心緒煩亂」。南朝宋•鮑照《採菱歌七首之三》:「愁心不可盪,春思亂如麻。」

3.動盪、不安定。如:「亂邦」。《詩經•周南•關雎•序》:「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

4.有秩序、能治理的。《書經•泰誓中》:「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反訓)

5.叛變、造反的行為。如:「平亂」。《史記•卷八十七•李斯傳》:「於是楚戍卒陳勝、吳廣等乃作亂。」

6.古代樂曲的最後一章。《論語•泰伯》:「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7.混淆。如:「以假亂真」。《後漢書•卷十一•劉盆子傳》:「恐其眾與莽兵亂,乃皆朱其眉以相識別。」

8.破壞、改變。如:「搗亂」。《論語•衛靈公》:「小不忍則亂大謀。」唐•韓愈《張中丞傳後敘》:「巡就戮時,顏色不亂,陽陽如常。」

9.男女發生不正當的行為。如:「淫亂」。《史記•卷一一○•匈奴傳》:「義渠戎王與宣太后亂,有二子。」

10.任意、隨便。如:「亂來」、「亂跑」、「亂說話」。

11.很、非常。如:「亂沒原則」、「亂有意思的。」

(擷取自http://www.zdic.net/z/15/js/4E82.htm)

 

    初步看來,以上所列,正如您所見,沒有「亂劍」一詞的用法。我另查手邊的紙本《國語活用辭典》(周何總主編,台北市五南圖書出版),裏頭看得見的詞彙依出現次序計有:

淫亂、以假亂真、搗亂、亂臣十人(這是反訓—指的反而是「治臣」)、亂七八糟、亂說、亂子、亂刪、亂用、亂世、亂臣賊子(這邊指的就是叛亂造反之人了)、亂做胡為、亂紀、亂流、亂真、亂倫、亂極思治、亂糟糟、亂點鴛鴦、亂竄、紊亂、錯亂、霍亂、戰亂、胡亂、禍亂、散亂、混亂、動亂、內亂、擾亂、心亂、攪亂、作亂、平亂、勘亂、忙亂、忙亂、髒亂、紛亂、臨危不亂、心慌意亂、手忙腳亂、坐懷不亂、兵荒馬亂…。

 

    您也看到了,亂了半天,就看不到「亂劍」,也看不到和兵器有關的詞彙,比方說:亂刀、亂棒、亂棍、亂箭…等。由此可知,那些編辭典的語文專家約莫少有練武的。同時也好像少了一個重要的成語—撥亂反正。

    我們若上網查一下「亂刀、亂棒、亂棍、亂劍、亂箭、亂槍」這些字眼,最常出現的就是新聞報導記者筆下寫的相關社會新聞,他們會用到諸如:某人遭「亂棒」打死、某人被「亂棍」毆成重傷、某人遭「亂刀」砍死、某人被「亂槍」(熱兵器的火槍射發的子彈)打成蜂窩等描述,現在若還是冷兵器時代,大概還會有某人在戰場上遭「亂箭」射殺陣亡等等。可是我們就是看不到某人被「亂劍」砍死或刺傷這樣的詞彙語句。

    回過頭來看看我國武術界的諺語格言裏頭,都是怎麼用的「亂」字的。不多,只有幾個。諸如:「亂拳打死老師傅」、「巧拿不如拙打」(「巧拿不如亂打」,「巧拿不如癡打」)、「不怕胡亂打,只怕沒有打」、「步不穩,則拳亂」、「步法亂,手法慢」、「步不活,則拳亂」、「呼吸亂,拳腳亂」、「練拳不練把,等於胡亂打」、「治勁有三策,一導二分三亂堵」等。

    漫談「亂劍」,這亂字從字義上來看,結合前兩段所引述的詞彙,和我想闡釋的比較有關連的大概就是前兩義:1.無條理秩序的。如:「亂劍」﹑「亂拳」﹑「亂打」以及「亂堵」。2.感到煩雜、不安寧。如:「心緒煩亂」、「一心不亂」。

    前文提及的一些和「亂」字有關的新聞界常用詞彙,諸如「亂刀、亂棒、亂棍、亂箭、亂槍」這些字眼,和本文主題有關的「亂劍」、「亂拳」、「亂打」以及「亂堵」等詞彙之間比起來不一樣的地方是,以”亂刀、亂棒、亂棍、亂箭、亂槍”而致人於怎樣的境況所指稱的,約莫是一群人各持某種器械,針對一個或少數的對象,集體但不一致地出手而予以擊打;也就是說,這一群人不管是練家子或是沒練過武的,出手擊打某個對象時,彼此是處於沒有協調的狀況,因此最終的結果是誰都及打了幾下或究竟打了對象的哪個部位,也就很難查考了。

    相對的,和本文主題有關的「亂劍」、「亂拳」、「亂打」以及「亂堵」等詞彙,則比較指的是,一個使用拳腳或器械來向某個對象「攻擊」(也許是真打架或者是比武練習)的人,其出的手是「缺乏條理秩序或章法而不符武術原理原則」的。以此,「亂劍」一詞指的就是,一個人出劍沒有章法,胡亂砍擊,不按常理出牌,不講規則,亂衝亂撞。其他「亂拳」、「亂打」以及「亂堵」等詞彙的意思大概也是如此。在這樣的意義下,前此提到的新聞界常用的語彙諸如「亂刀、亂棒、亂棍、亂箭、亂槍」等,又何嘗不也可以用在這種理解裡面呢?

    「亂拳打死老師傅」一語中的「亂拳」,是所有中華武術格諺裡頭,和我想談的某人出的手是「缺乏條理秩序或章法而不符武術原理原則」的「亂劍」或「亂刀、亂棒、亂棍、亂箭、亂槍」意涵完全相同的詞彙。在閩南語的俗諺裏頭,我記得有老人家用過一句話所謂「黑面將軍犯著囝仔厄」,意思是,堂堂勇冠三軍的黑面大將軍一時傲慢大意而讓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毛頭給幹掉了,或是說,老經驗老牛皮一時疏忽,意外著了初出道菜鳥的道了。這典故和武諺所云「亂拳打死老師傅」的意思是一樣的。

    黑面將軍何等高強的武功,怎麼會輸給生嫩的小毛頭呢?小毛頭即便有練武,武功一定不及戰功彪炳的黑面將軍吧!如今不管是何因緣,雙方反正就是對上了,既然敵我強弱之勢分明,左右得死,橫直得死,不如就拚了命豁出去幹了。小毛頭武藝未精,遇上強敵,無可迴避,就也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打,這時哪還有甚麼章法甚麼武理可言呢?反正青少年別的沒有,就是筋肉特強,心臟特強,就胡亂給你衝,胡亂給你撞,胡亂給你打,亂刺亂劈,毫無章法可言,但也正是武諺所謂「膽氣十足,摧敵何難」、「遇敵猶如火燒身,硬打硬進無遮攔」的態勢,豁出去了胡亂開打,死纏爛打。這下子反而讓黑面將軍或老師傅由於一時難以預期對手的路數,一個小小的心慌意亂加上不忍心的小遲疑,瞬間也就著了自己的道了。這武術格諺裏頭講就的甚麼「舉手不留情,當堂不讓步」、 「不怕胡亂打,只怕沒有打」、「會友莫輕發,對敵莫容情」、 「舉手不留情,留情不落名」、「一狠二毒三要命,見空就打莫留情,容情不動手,動手不留情」、「過手放對莫疏忽」諸多告誡與原理,黑面將軍也好,老師傅也罷,當下一個小亂流下全給忘光光,正所謂「臨敵心不靜,有招也無用」,一失神而成千古恨。

    黑面將軍和老師傅在生死交手的一瞬間失了神,而掉進了地獄之門,此生再沒機會重來;今天我們練的是「打不死的竹刀劍道」,犯了錯,挨了打,卻還有機會說「下次我不會讓你再得手,而且還要討一支回來」。然而,「亂拳打死老師傅」一語中的「亂拳」和「黑面將軍犯著囝仔厄」的典故,著實給了我很深的領悟。武術行家都說練武是「外練筋骨皮,內練精氣神」,這「精氣神」的義理和境界都很高深,也不易用言語文字講得明白,若從習武者自身的自我要求來看,精氣神講究的大概和「不動心」、「一心不亂」、「臨危不亂」境界有點接近吧!輕敵的當下,心神不寧的當下,精神無法專注的當下,猶疑不忍的當下,傲慢的當下,心煩意亂的當下,被那麼一下無章無法的一招給誤打誤中歪打正著而於亂中輸掉,反正就是老鳥被菜鳥給結果了。

    出拳、出腳、出刀、出槍、出棍或出劍,憑著血氣之勇,不按武理出招,但憑本能反應,至極者,胡揮亂打,快慢難料,全靠筋肉蠻力硬擊硬敲,力道全無節制。這若是有如青少年在街頭打群架鬥毆,「亂棒打死人」的「亂」,其中就包含了兩種意涵:其一,眾崽子出棒亂打,沒有陣勢之法,互不協力,各自出手,故謂之「亂棒」;其二,每個持棒的崽子出手的意念與動作沒有章法,不按棍術棒術之理,只是用力盲目亂揮,也謂之「亂棒」。街頭亂鬥如此,在練武場上互格稽古(對打練習)時,也經常會有這種情形下出現的狀況,是謂「亂拳」、「亂腳」「亂劍」、「亂刀」、「亂棍」、「亂槍」…。

    沒有修練過武術的逞勇好鬥之徒,遇事衝動,隨意掄起手邊器物亂砸亂砍,固然是只憑本能而毫無章法可言;然則,有拜師練過武術的人,在道場上和同門切磋,或是在比武場上同武友比賽琢磨,比起混混的亂打亂劈,當然會有一些技法上的應用,相對說起來,是比較沒那麼「亂」的。可是,若說沒練過武的揮手踢腳憑的只是本能,有練過武的就都沒有本能的驅使了嗎?練武練到極致的達人出手時,就都沒有本能的成分了嗎?武術的達者都有說過諸如「無心無我」、「無招勝有招」或是「無念無想的打擊(宮本武藏《五輪書》)」這樣的心得。《柳生兵法家傳書》對此也指出,「修行的主要目的,是充分熟練基本技法。使其能在實戰之時以無意識的狀態做出適當的技法和動作。」那所謂的「無意識的狀態」難道不就是「本能」嗎?

            圖7 極亂與不亂的連續體

 

    從一個連續體(continuum)概念的某一端(參見圖7),我們看到A無章無法的外行人胡砍亂劈的全然無知先天本能行為,是「亂劍」;再過來,B習藝不精的入門者,驚懼疑惑之餘,強砍猛劈的半先天半後天式的本能,也是「亂劍」之屬(「先天式的本能」指的是沒有習藝的無知本能,「後天式的本能」指的是習藝後執著於各種武理與技法的狀況);這連續體一路繼續偏移,直到最另一端的極致「無心無我無念無想」之前的每一個位置(C與D),只要還有「妄念妄心」成份在的本能型態,就都還有「亂劍」的成份在;而要直到最另一端的E「無心無我無念無想」的「萬法俱忘」境界,這種「淬鍊之極致本能」才算沒有「亂劍」的成份。

    小時候我曾住過南投縣很山裡的小村落,還沒上小學就跟鄰居打過架。把對方壓制在地上之後,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能贏」,否則到山裡頭檢柴(賣錢養家)的母親事後一定會被鄰居大人找麻煩,因此只好放對方一馬。上了小一以後,又跟同班同學在街頭巷口(大馬路和小巷子的交口)打過一次架,從此以後一生當中就沒有街頭幹架的經驗了。但小一上那一次打架我的心得是,拳頭不能握太緊,否則手臂屈伸的速度出不來,打出去的拳也不會有力量。這是我打先天本能式「亂拳」的經驗。後來小二到小四斷斷續續有一段時光是住在外婆家,南投縣與舊台中縣交界的烏溪堤防裡面的草屯鎮轄鄉村,翻過堤防就叫溪底,都是先民流血流汗與烏溪爭地的砂質墾田。沒有上學的時間,鄉下小孩就是甚麼都可以玩,其中一項就是分兩國,每人拿一根麻稈(曬乾後麻皮剝下來,用來做麻繩,輕盈的麻稈就成了各種可能的創造性玩具材料(當作刀劍或箭桿或釣青蛙竿或被我媽當作處罰我的道具(反正用途極廣就是了))互劈互砍,只要被任何敵對方的麻稈觸碰到身體的任一部位,就必須自動「陣亡」(很奇怪,大家都很誠實,從來沒有人會耍賴。)有一回兩軍交鋒,雙方戰到都只剩一人對幹,後來我劍斷(麻稈斷了),苦撐一段掙扎後,被對手打到手臂而敗下陣來—我們這一國全軍覆沒。那是我的「先天本能式」的「亂劍」經驗。小四之後搬到舊台中市,就迷上了打棒球(差一點有機會參加忠孝國小的少棒隊),一直到高中畢業,也只能做讀書的乖小孩而再也沒有機會打架了。(唯二的經驗,一次是在居仁國中外操場邊的巷弄內看人家(居仁國中的兩個學長)「釘孤枝」(所謂「單挑」是也);另一次是在居仁國中幹糾察太認真而被一票同屆同學圍攻,但我不想給父母找麻煩而選擇不抵抗,而由父親出面找對方家長化解)。後來直到去高雄上大學,大一那年(1974年)才有機會開始接觸劍道,接受啟蒙老師陳夢雄先生(當時五段,可惜他英年早逝)的指導。從青澀的「青二才」開始,台灣南北四處稽古打劍求道的過程裡頭,我應該一直都是別人的「亂劍」吧。(「青二才」一語是日文,意指「未成熟的生嫩青澀者或乳臭未乾的初階者」,我師父對我徒弟林偉成講解劍理,小子老搞不太過來,老人家就給了他這個詞,後來偉成為了紀念他師祖,就以此為號自稱。)

    1981年我從海陸退伍那一年的冬天,在桃園縣劍道館和當時三峽救生診所陳院長中州先生(先生時年57歲,我26歲)稽古結緣起,就開始了跟著陳醫師學習「不亂」的劍道。那之後的30餘年間,我的劍道學習可以說就是「減少後天式本能行為」的「減亂」過程。其中有一段時間甚至被師父(當時他的段位還是神影流免許皆傳)下命令「十年之間不許贏人也不許輸人」,以來治理我打劍時的剛硬,爆烈與狂亂。但其實我只是「過度認真」而已,話雖如此,過猶不及,總是不妥。從來,自己把練劍和教劍都太當一回事,但卻不了解軟硬之間的調味與拿捏。我的「亂劍」可以亂到甚麼程度呢?有一年我在台中英才館練習,向彰化陳潤星(他是我師父同學陳川鏡老師的公子)前輩請益,我很認真地(當作真刀真劍在拼命的心態)打我的「亂劍」,一路連續爆烈無禮的「體當」(衝體)當場把陳前輩的面給掀了下來,當下讓英才館的教練們看了非常無言,潤星前輩極有修養,他當場不動聲色,事後也沒有責難,只留下很大的空間讓汗顏的我自省。後來我再去英才館練習時,黃玉帛老師一路以「刺技」教訓我,我知道他的教導用意,就一路以大支面打進去讓老師刺擊,以示接受教誨。說起來,那時的我,自己也是大學劍道社的教練了,可怎麼還會是打這樣沒有自制力的「亂劍」呢?實在慚愧至極。每次類似這樣場上「給對手添亂」的狀況,其實我都會自我檢視,小結論是,我真的只是過度認真罷了。我總認為既然上了場,就應該盡全力,以示對對手的基本尊重,就像我自己在教劍教書一樣,認真上課,嚴格要求,就是對工作的基本尊重,也是對家長與學生的尊重,更是對國家社會的基本義務與職責。但是再怎麼講,畢竟別人沒有義務在陪你做武術鍛鍊時,接受你單方面的自我感覺良好,這同時也不是上乘武者的境界,我自己是心知肚明的。也大概師父也有耳聞吧,加上我在三峽道館打劍也是過於「認真」,師父知道那只是我個性「魯直」而已(沒上場打劍時總還是低調謙虛耿直真誠待人處事的),不是真的有惡意。但那不是理由,練武對剛硬者來說要淬鍊的不就是在打磨精化,以期能軟化成繞指柔的精鋼嗎?所以師父老人家一定想了很久,才會要我做「十年之內不許贏人也不許輸人」的修行,用心良苦,可也確實對症下藥。而更關鍵的是,我也能謹遵師父教誨,接受約束,努力認真自我治理「亂心亂劍」。後來我常跟學生講說,練劍可「讓剛硬者變柔軟,讓怯懦者變堅強」,那前者的體會指的至少就是我自己透過劍道的練習成長過程的心得。一直到今天,這「一心不亂」的自我要求,已經從劍道的稽古場延伸到日常生活裡頭,也更延伸到將來面對死亡的當下對自己的期許,更再延伸到對自己靈性本質的修行與精進之上。

    我師父在對我下達「十年之間不許贏人也不許輸人」命令之前,我曾經在他家的庭院(最早期的道場就在救生診所小三合院的露天廣場)把一位劍友一劍刺飛而跌落景觀水池裡。接下來的好幾年間,我實際上可能打跑了好幾位想來跟我師父學劍的劍友。還沒接獲這個命令之前不久吧,也曾經在某劍友擔任指導教練的中部某大學劍道社團道場,把一位大學生撞出場外而撞碎了玻璃門,從此我儘量不去別人的道場練習。命令解除之後,我偶爾去自己徒弟的道場練習,主要的動機是幫他們訓練學生,當然我不再「過度認真地」訓練後進,避免類似的事再度發生而產生不必要的誤會。但是不知怎麼著,我雖然不再主動對別人「衝體」,但是徒孫們對我「衝體」(這是正當的攻擊技巧)時,卻經常由於自己重心不穩而仰跌在地板上,可能是我有一點內力不經意自然外洩而導致的吧,但旁人看起來就好像是我把他們給撞翻了一般。徒弟們當然不好意思對我說甚麼,但當師父的卻已經很有自覺了。原本我是好意要去幫徒弟的,他們的學生撞到我而自己仰倒了,旁邊的家長或非本門劍友卻可能感覺不佳,如此一來我豈不是給自己徒弟幫了倒忙?所以後來我漸漸也不敢再去自己徒弟的道場練習,唯一能自在練習的只有師父的三峽道場,敢來找我對打的在功力上基本上都是有點水準的,而不至於兩相對撞就自己翻倒了。師父歸天後,我只能在任教學校偶爾找幾位實力較強的徒弟來陪我活動活動筋骨,除了打起來有點挑戰性之外,還能比較自在地偶爾使些較精緻的技巧過過癮,同時也不用擔心不經意間若是對手自己撞翻了又會讓誰心裡頭不舒服了。

    甭說碰到別人亂劍打來時須當如何對治,我自己其實就是劍友很感頭痛的亂源。從開始習劍到有意識到「自己就是劍友最大的亂劍」,大約至少經過了20年吧,幾乎就是劍齡的一半光陰。如何透過劍的鍛鍊而「脫亂」,這裡頭至少需要兩個條件,一個是有好的老師的指點,一個就是自身在修練上的積極度。後者指的是,一心一意相信藉著走在練劍這條道路,終究可以提升自己在生命與生活上各方面的成長。現在到這個花甲年紀,回首檢視這樣的覺察歷程及其一路來的透過淬煉而自我心理治療的經驗,讓我在面對生活裡頭各種不如意不順遂的人與事時,漸漸能體會到「怎樣都可以」的寬容,以及儘量不要任意去「評斷」他人的自在。因為在日常生活裡頭「自己可能就是親友同事最大的亂劍」,凡事務必先能反求諸己,不要給周遭的人製造麻煩,做任何事先自我要求「尊重自己」、「自我節制」而配合他人的節拍與律調,處處練習先能「隨波合流」,繼而再審度時勢而做出要「合而不同」或「避實擊虛」的抉擇,就好像在劍道場上過招較量一樣。

    講到虛實,在兵法上,當然就是能明察敵我虛實,並能繼之以「避實擊虛」的實踐作為。針對虛與實的理解,也許可以試著以「波」(Wave)(參見圖8)和「頻率」(Frequency)(參見圖9)的概念來協助說明。「波峰」(Wave crest)是指波在一個波長的範圍內,「波幅」的最大值,與之相對的最小值則被稱為「波谷」(trough)。以橫波為例,突起的最高點就是波峰,陷下的最低點就是波谷。波峰是指橫波在正交於傳遞方向上極大值。與之相對的極小值則被稱為波谷。因為極小和極大只是取決於正交於傳遞方向上的坐標方向而言,故兩者合稱為極值。對於常見的正弦波來說,兩者距離平均值(零相位)的絕對值相等。對於周期性的傳遞波(比如正弦波)來說,兩者的差稱為該「波的振幅」。和「波」有關的另一個概念「頻率」(Frequency),指的是單位時間內某事件重複發生的次數。波長與頻率成反比關係。頻率就是某一固定時間內,通過某一指定地方的波數目。

 

    若先從頻率切入來討論,本門在身法與技法上都講究能打出高頻率的劍,亦即要求在單位時間內能打出比對手次數為多的劍;這一點若從身體的內在發力來講,當然是要求身體內部的各種可能動力來源都能拿來使用,並配合「共鳴式腹部呼吸法」和「逆式呼吸法」的概念,再加上痙癴神經反射的概念,盡可能地將身體的動力潛能開發出來,看能否使身體的運動及其運用在武術上的各式操作因此而獲致最佳的平衡與協調效果,以便把自己的虛隙降到最低,乃至無懈可擊。再配合波的概念來說明的話,相對較高的頻率就是某一固定時間內,通過某一指定地方的波數目比較多。若以波峰來表示擊打的瞬間,則波谷就是準備下一個擊打瞬間(波峰)之恢復平衡和儲備勢能的調整期。波長越大,則單位時間能有的波峰數目就越少,也就是能打出力量於目標之上的擊打數就越少。因此頻率較低時,相對的波峰數目少,而波谷也拉長,當然波長就拉大;如此,單位時間內能擊出的劍次數少,打出下一支劍所需要的準備期較長,而所露出來給對手以可乘之機的漏洞也就越大。

    這樣出劍高頻率的講究,若從「攻勢」的「懸」這一端來看,高頻率的出擊數本身可以對敵獲致最大的破壞效果,在以「五五十,二八十,一九十」的「和算」概念來抵銷敵方的「攻之實」而產生「合氣互擊」的「懸中待」型攻中有守的效果之外,抵銷對手的波峰數目之後,我們還有比對手還多的「波峰」(實際出劍擊打的瞬間)可以找到對手的「波谷」(準備期)來攻擊,而對手在那瞬間毫無防守餘地可言的。反之,這樣出劍高頻率的講究,若從「守勢」的「待」另一端來看,基於擁有比對手的波峰數目還多的條件,基本上運用得當的話(配合對手出手的節拍與動作的大小),我們當然是可以用「合氣互擊」的方式一一化解其攻擊勢頭(波峰)的,同時基於「待中懸」的原理,能以多餘的「波峰」伺機「填入」對手所露出的「波谷」間隙,而紮紮實實地具體獲致「以實擊虛」的效果。

    任何武術較量或軍事對陣在這方面的道理都是一致的。劍道前賢經常告誡的「驚懼疑惑」四病,可以因為有能力長時擊出高頻率的劍而較能避免,你會因此覺得較能隨時有效地以互擊化解對手的擊打,而較能有所「不動心」,之所以較能「不動」,是因為你比較不會有所「驚懼疑惑」了。與人對陣時心頭會有「四病」,講簡單,就是害怕跟不上對手的速度,難以掌握對手的虛實以及出擊時機,不知道對手會變化怎樣的招式等等。但若具備高頻率的出劍能力,我認為這是讓你解除「跟不上對手」所帶來的所有恐懼最基本的條件。讓我們陷入恐懼陷阱的機率減少了以後,基本上,你比較不會「心慌意亂」而成為對手眼中「亂劍」或「亂源」,同時相對地,你也比較能有效地面對任何外來的「亂劍」。

    柳生神影流第24世總師名譽範士九段石動碩舟齋先生在世時(1996年0623日逝世),曾經當面指導過我,高手在劍道場上同劍友切磋或指導後進時,適切的應對進退之道為何。他說,第一支一定要拿下。然後,剩下的稽古三分之一打他,三分之一不讓他打到,三分之一讓他打。但這樣的分配我看應該主要是針對面對後輩時的提攜。如果是旗鼓相當的對手,不管是不是自己學生或徒弟,我師父陳中州九段範士的觀點是,在「地稽古」(互格(互角)練習或自由對打)時,誰也不要讓誰,這樣大家彼此才能進步。話說回頭,如果一個高段者即便是以石動總師的意見來指導後進,而在心中決定這幾支不讓後進得手,可是實際上卻是失手了時,會以怎樣的心態來自處以及面對後進的種種表現呢?站在上位的「元立」(指導者)面對後進的攻擊,心中決定以讓對手得手的方式來引導與鼓勵,當然是當師長或前輩的苦心,被打中了心中會坦然;但如果心裡頭不想讓對方得手但卻失手了,會不會當場就惱羞成怒呢?幾十年的客觀觀察以及自己親身的主觀體驗,多少會有自責或不甘願的內心反應的可以說是百分之百,這其實是人情之常。然而再進一步觀察其後續的反應時,就會發現每個人都不一樣。上焉者像我師父,不想被後進打中但畢竟還是失手了,雖然心中不願(練劍的沒有願意自己失手被砍的,因為如果是真刀的話,不就非死即傷了嗎?),但他會立即很爽快地喊一聲「好!」來給下位者肯定與鼓勵,然後設法集中精神再也不讓你打到任何一支。中下焉者面對類似狀況的反應可就五花八門千奇百怪了(族繁不及備載,在此不擬細述詳描)。尤其是給越是名不見經傳的「青二才」得手時的反應,就會越是失態越是激烈。這種狀況簡單說起來,一方面就是被後進的「亂劍」給砍了,另一方面就是被自己的「亂心」給自砸了。

    被「不熟練者」的「亂劍」給砍到了,首先,通常會很痛,因為不熟練者通常不是用盡全力出手,就是用力沒有節制。因為很痛,所以挨打的指導者感覺很不好,甚至很惱怒。其次,更令挨打的高段者生氣的是,「怎麼我居然擋不到這小子的劍!?」太沒面字了,心中又很不情願,可是事實又是已然被菜鳥打中了。這是因為菜鳥的身法技法不熟練,所以節拍反而難以掌握,打擊的部位也不精準。高段者也許總認為打一支面就要怎麼打才是正確的。那「正確的一支」在動作和節拍上,高段者心中都有自己的一把尺。正因為打出「亂劍」的是菜鳥,所以一來他們各自的老師所教的那把尺和被打的高段者習慣的那把尺不太一樣;二來由於不熟練,所以即便是有所謂「公認的尺規」,菜鳥用起來也會還有許多先天式本能的殘留影響。總之一句話,就是菜鳥打出的一支劍沒有符合高段者預期的打擊部位、節拍與韻律。跟預期的不符,於是「意外」就發生了。如果是真刀對決,黑面將軍可能就這麼「出人意料之外地」被「死囝仔」給幹掉了。當初有馬喜兵衛就是這樣被13歲的宮本武藏(那時還姓新免)出人意表的亂劍給料理了。「這支不算!重來!」,但可能嗎?真刀真劍對幹耶!即便是打不死人的竹劍,被下位者打到沒有防具保護的部位,劇痛的當下,高段者虛假的自尊已經瞬間被徹底崩解了。

    人越是資深、年紀大、位階高就越是「好為人師」,也越有自己多年習慣性的思維與行為模式,於是,接下來可能的場景就是,站上位的指導者把站下位的「乳雞」(菜鳥)叫到跟前來,開始予以一番「懇切的指導」,或是予以責備,下焉者乃至乾脆開罵數落「你打的這是甚麼劍!?」「可以這樣子打嗎?誰教你這樣打的?」「這樣打不會痛嗎?」。這樣的難堪場景總是讓我深自警惕,也因此起心動念要來漫談一下「亂劍」。結果天南地北扯東扯西了好幾個月,斷斷續續思考反省,才驚覺問題的關鍵主要不在於如何對治外緣的亂調,而根本在能否調伏每個人內在的亂心。身與心是一體的兩面,身體不聽話,心理就緊張;心頭一緊張,身體就僵硬。兩者互為表裡,相互影響,此有所進,彼亦可進,彼有所進,此亦可進,身與心彼此可以是相互提攜的辯證關係。

    練劍的都會被師長告誡要能注意劍道的四病「驚、懼、疑、惑」。「驚者」,是因為預期不到的事情突然發生,被此意外之事所震懾之謂;驚於物時,一時之間身心的活動混亂起來,沒有能力下正確的判斷以及做出適當的處置,嚴重者甚至會淪落到茫然若失,「呆若木雞」(負義)的地步。「懼者」,心有恐怖。如有恐怖之念者,精神的活動凝滯,四肢顫慄,筋肉麻木失去作用;又如看見敵人的軀幹高大,以致失去銳進的精神;或者面對敵之虛張聲勢,自以為不及;或者顧慮前進會遭敵方迎擊;或是擔憂後退時敵方會追擊等等。這些都是恐怖之心,又稱之為懦怯,是古來兵家的最大忌諱。「疑者」是見敵情狀不敢確定其所向,心中不能有所決斷。疑時注意力在心中會多所凝滯。「惑者」精神昏迷也。此時要做出敏捷的判斷和輕快的動作是辨不到的。不論大小兵法,如果產生驚懼疑惑四念,內心被擾亂則自生破綻,而動作必定遲疑猶豫。這是很大的弊病,因為自己內心缺乏平靜而使攻擊與防守的判時性完全攪亂。要克服驚懼疑惑四病,雖是至難,但也要做戰勝它的努力,這也才是修練武術的本意。

    武者臨陣而為外來的「亂劍」所乘,當然基本原因是由於技法不熟練以及身體不聽話的緣故,因此才會在心理上有「驚、懼、疑、惑」四病的反映。一旦四病「驚、懼、疑、惑」一起,反過來就會讓已經不熟練的技法更加難以施展,也會讓原本不太聽話的身體變本加厲地僵硬。身體不聽話的根本原因在於練習不夠以及練習不得其法。尤其是用力不得其法,更是由於用力有所偏執,不能全身協調一致。《五輪書》中宮本武藏提到「所謂石火之當者」,是敵我雙方接近到互相都可以用力地擊殺對手的距離時,自己的刀不必先向上揮起而十分自然的強力打進去。這是需要強韌的腳、腰、手三種力量合而為一,敏捷地打進才有效果的。這種打法,只有在不斷的磨鍊中學習,不然。是無法在實戰中使出的。柳生神影流中州派的劍術教導在這方面多所講究,強調人身各個部位可能動力來源的開發與鍛鍊,而務期在理想上猶如全身每個細胞都能平均發力,以求身體的極致協調均衡,從而能使出最高頻率最大動能的劍,繼而能隨時有效因應敵手各種招式與節拍的變化,並因此而致使心理上能避免身體因害怕對敵手的動作反應不及所產生之心理上的「驚、懼、疑、惑」。

    身體聽話了,武者不但能掌握自己的節拍,也能清楚掌握對手的節拍。《五輪書》對此有明確的教示:「任何一件事都有進行的節拍。特別是武道的節拍,不經過嚴格鍛鍊是無法體會的。舞蹈或是音樂的節拍,是大家都能分辨出來的。依照武藝之道來說。射箭、開鎗、騎馬等等,都有其節拍或調子,天下的萬種技藝也絕不可能脫離節拍。兵法上的拍子有許多的節奏,首先必須知道合適的節拍,然後再分辨出不合適的節拍,更進一步,要分大小。在快慢的節拍中,要認清何者是天衣無縫的節拍,何者是恰到好處的間合,何者是逆行的節拍。特別是逆行的節拍。如果對它一無所知,兵法就無法達到完美精確的境界。臨戰之時,如能事先盡悉敵人的節拍,就可使出另對方出乎意料的節拍,使敵人的節拍產生錯亂而致勝。」掌握了對手的節拍,就能配合對手的拍子做出有效的互擊動作,而以主動攻擊的姿態具體有效落實防守的「懸中待」、「待中懸」之「懸待一致」的不偏中道原則。以此,菜鳥再無章法的亂劍也能夠輕鬆同其「合氣」而予以一一化解,你就不會被「乳雞」「逆行的節拍」給「意外啄傷」了。

    能掌握對手的節拍,繼之就慢慢能學會如何破壞對手的節拍,除了因此而能抓住對手的「間隙」予以攻擊外,還能更進一步製造對手露出空隙或拉大對手的空隙(波谷)。《柳生兵法家傳書》中有這樣的指導:「當敵人使出大節拍出擊之時,我就使用小節拍出擊。敵人用小節拍出擊時,我就以大節拍對抗。必須注意不可和敵人合拍。因為如果和敵人合拍,敵人就容易出刀。知道敵人節拍的快慢,故意搗亂使其錯亂而取勝,才是戰鬥的要諦。」其中有提到「必須注意不可和敵人合拍。因為如果和敵人合拍,敵人就容易出刀。」我的詮釋是,這段話指的是你不能老是只能和對手同氣合拍,而不知或沒有能力變換自己的拍子,不然就會為敵所乘。要能錯亂對手的節拍之前,首先要知道怎樣跟對手合拍;要能跟對手合拍來遂行攻防一體的互擊技巧,就必須讓身體能聽話;身體要想能聽話,最基本的就是熟練本門中州師所研發的各種身體動力來源原理及其相應技巧。如此,身體能聽話而讓自己的力量、頻率與速度都比對手優質,「驚、懼、疑、惑」的心理四病就能減少,如此就能比較「不動心」了。如果平常每次的練習都把它當作真刀生死決鬥一般的認真,平時如戰時,戰時就能有如平時,這樣鍛鍊下去就會有所謂的「平常心」了。

    這篇雜文初下筆起頭難,最後要收尾其實更難。本來還想再談一下合氣道創始祖植芝盛平體驗「黃金體」的經驗與境界,但正如我師父對許多人和事異於常人的預感直覺,兩者不是我今世再苦練也能企及的一般,因此就把那樣比較神秘的武術境界留給真正能夠親證的達者來給大家開示吧。

    你今天又被「亂」了嗎?「甚麼」在「亂」你?「誰」在「亂」你?「因何」感到「有亂」?「亂」了多久?如何收拾「亂」?越想越亂…好了,我不亂你了。問得我自己都亂了。秋風乍起,胡亂揮劍,無端扭攪一池渦漩,吹皺心頭波濤,飛舞一團亂濺,卻教中州師天上失笑「乳臭未乾青二才,閒來無事,發慌自亂,亂徒以娛我」。

    自亂也罷,被亂也罷,說到底,再厲害的高手誰不是在自亂與被亂的過程裡頭一路從生嫩青澀走過來的?有「亂邪」才顯得出「治正」,正如有「黑暗」才顯得出「光明」,從生命體驗與歷練的角度來看,「亂邪」「治正」「黑暗」「光明」其實都是自然的一部份,也都是造物所創造的一部份。宇宙的無數星辰也許有燦爛美麗的光芒,但科學研究告訴我們,若沒有百分之95之「暗能量」與「暗物質」的支撐,星辰無法那樣聚集發光發熱,無數星系裡頭的無數星球上也因此無法有各式各樣的生命型態。事實上即便在黑暗裡頭,也有許多各式各樣的生命意識,雖然也許他們沒有機會看到自己的模樣。

    「亂」正如黑暗一般,本身也是一種美啊!沒有「亂」的襯托,哪來「不亂」的呈現?就正如沒有「黑暗」的對比,哪來「光明」的顯耀?因此,不要去區分這種對比的好壞,也不要去臧否這種對比的對錯,不要任意評斷,只要如實接受與面對,所有的真善美聖都存在於陰陽二分以後所產生的繽紛萬象之中,也表現在「亂邪」與「治正」、「黑暗」與「光明」的種種對比與流轉裡頭。造物源頭的創造有其根本的原理,也有其混沌的表象,只是天理於人未易明,是以一般人多感萬物混沌無序。混亂的感受其實只是表象,然而究竟要怎樣才能「撥雲窺日見青天,澄鏡迎月映春風」呢?造物源頭的原始意圖就只是想要自我體驗「一化萬」之後,自己所變化的種種形式都會是怎樣的感受。我們其實就是造物源頭的一部份,如果能清楚覺知自己這樣的真實身分,您還會擔心些甚麼呢?就此先行在此打住,下回有機會再亂。